山椒魚
驚慌的山椒魚不曉得該怎麼辦才好。
它從小就一直住在這個洞穴裡，每天，父母會按時送食物進來，讓它不愁吃喝。或許就因為如此，二年來它從來都沒離開過這個小洞。今天，它頭一次興起到外邊走走的念頭，沒想到，頭伸出去身體卻卡在洞口。原來，不知不覺中長大的身體早已穿不過那窄小的洞口。
「怎麼辦？我該怎麼辦？難道我這一輩子就只能待在洞裡？喔，天啊！怎麼會這樣？」
山椒魚在洞裡走來走去。洞裡雖然還有些空間，但實在不怎麼寬闊，說是走來走去，其實也不過是稍微前後移動一下身體罷了。它隨便動一動，皮膚就會碰到濕滑的岩壁；洞穴實在太小了，如果，如果這輩子真的必須永遠待在這個洞裡，那可真需要好好地想一想……。
「如果我必須在洞裡待一輩子，總得想個辦法讓自己過得比較舒服些？」山椒魚不停地想；可是，它絞盡了腦汁，卻始終想不出什麼好方法。
岩洞上方長滿了各種苔蘚類植物，有些苔蘚會長出肉眼幾乎看不到的小花朵，花雖然很小，但仔細地看，它們還是非常美麗可愛。不久，這些花朵就會變成一顆顆成熟的小果實，當小果實熟透爆裂後，細如粉末的種子將迎風飄向四方。有時，一些種子會隨風飄進洞裡，每一次山椒魚都會因此緊張半天，因為它深信這些粉末狀的物體會弄髒它的洞穴。另外，小洞的天花板上不時長出一些黴菌，這些白白綠綠的黴菌時而出現，時而消失，也是令山椒魚傷透腦筋的一件事。當然，山椒魚也不是每天都在煩惱這些。事實上，它最常做也最喜歡做的一件事，就是從洞口望著外面的世界。它喜歡將臉貼近洞口，從那窄小的洞口望著外邊的一切。除了洞裡的陰暗和洞外的明亮恰成強烈的對比，有時，由小洞向外望，還會有一種如看萬花筒般的奇異效果，這也是山椒魚喜歡從洞口往外看的另一個重要原因。
山椒魚住的洞穴一半在水裡一半在水面。這條小溪的水流雖急，但流經洞口附近時卻變得異常平靜，就因為如此，洞口附近的水底各種水草叢生。這些水草的姿態變化萬千，有些還會長出細小的花朵，令山椒魚百看不厭。
大肚魚常在水草叢裡游來游去。它們成群結隊，穿梭於水草和岩石之間，沒有一條會主動離開原來的隊伍，這一點令山椒魚覺得非常奇妙且百思不解。它常想，這些大肚魚是世界上最沒有自由的動物。有時，山椒魚會忍不住想對它們大叫：
「你們這群沒有自由的可憐蟲！」
附近的水面常起漩渦，漩渦會將落在水面的花瓣捲進水裡，看著各色各樣的花瓣在眼前飄來飄去，山椒魚常覺得眼睛都花了！
有天晚上，一隻待產的母蝦被溪水沖進洞裡。由於即將臨盆，母蝦的動作變得非常不靈活。它先擦撞岩壁，然後翻了個身掉在山椒魚的面前。
山椒魚原本想靠近蝦子仔細觀察，但又怕打擾到它，所以很快就打消了這個念頭。它靜靜地看著這隻比自己小得多的異族生物，心裡想著：
「這隻像蟲又像魚的傢伙不曉得要幹什麼？」
接著，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。或許是山椒魚太過於安靜，小母蝦誤將一動也不動的山椒魚，當成是一塊黑色的岩石，竟然爬到它的背上開始產起卵來！
「這，這到底是怎麼回事……？」
受到刺激的山椒魚終於下定決心，無論如何一定要想辦法離開這個洞穴。它使出全身的力氣朝洞口衝去。一聲巨響水花四濺，山椒魚的頭居然像酒瓶的塞子般卡在洞口！它只好再一次使勁，用力將卡住的頭抽回來。洞裡原本清澈的水也因不斷的翻動變得十分混濁。山椒魚覺得那隻將自己誤當成岩石的笨母蝦，正躲在洞穴的某個角落裡偷偷笑它……。
山椒魚想衝出洞口的念頭又再一次以失敗收場。它忍不住放聲大哭：
「神啊，祢為什麼要這樣折磨我？難道我真的一輩子都必須待在洞裡？這，這未免太不公平了……。」
山椒魚又試了一次，但同樣遭到失敗的命運。因為它那過大的頭又再一次卡在洞口，久久無法脫困。這次它徹底絕望了。它一邊哭一邊喃喃自語：
「神啊，神啊，祢為什麼要這樣對我？」
各位，如果是您正被困在陰暗潮濕的浴缸裡，試過各種方法都不能脫困，你就不難體會出山椒魚現在那種徹底絕望的心情了。事實上，除了極少部份精神異常的人，任何人或任何動物，都不能接受一輩子必須生活在封閉環境的事實。
水面上，二隻蝌蚪悠游自在地游著。突然一隻青蛙跳進水裡，二隻蝌蚪驚慌地連忙分頭逃竄。
山椒魚羨慕地從洞口望著這一切。但不久它就閉上了眼睛，不願再看下去。事實上，當一條山椒魚發現自己已經被全世界遺棄時，這樣的反應應該是很正常的。
其實，除非真的被全世界遺棄，否則誰都不願承認這個事實。山椒魚閉緊雙眼，手掌不斷地冒著冷汗。它的眼睛雖然閉著，腦海中卻不斷浮現各種回憶。各位，請不要嘲笑山椒魚。如果您能體會這種比冰還冷的孤獨感，相信就會深深同情山椒魚目前的處境。
也不知道過了多久，有一天，那隻常在山椒魚洞口附近出現，令它覺得相當眼紅的青蛙，和那隻母蝦一樣，不小心被沖入洞裡。山椒魚決定不放它出去，用自己龐大的身軀擋住洞口，心裡想：
「我是絕不會放你回去的。你注定一輩子都必須和我一起被關在這裡！」
青蛙被這突如其來的變化嚇得不知所措，連忙退到洞裡陰暗的角落躲起來。然後，它用一種似乎是毫不在乎，但一聽就知道是裝出來的聲調，大聲向山椒魚吼道：
「沒關係！我一點都不在乎！我一點都不怕！」
「出來！」山椒魚有點生氣。
「出不出去是我的自由，我就是要待在這個角落裡，怎麼樣！」
「好，那你就一輩子待在那裡好了。」
「呸，大笨蛋！」
「哼，你才是笨蛋！」
就這樣，山椒魚和青蛙開始過著互相敵視的同居生活。
歲月如梭，一年的時間很快就過去了。整個冬天，青蛙和山椒魚都處於半冬眠的狀態，但隨著春天的到來，水溫逐漸升高，這對同被關在洞裡的難兄難弟，又開始活動起它們的筋骨。
「你這個大頭鬼！頭那麼大，難怪跑不出去。」青蛙依舊縮在角落裡，不敢靠近山椒魚，但仍然不忘藉機諷刺山椒魚。
「好，好，你竟敢駡我。你，你就出得去嗎？出得去嗎？」山椒魚知道自己龐大的身軀已經完全擋住了洞的出口，所以毫不客氣地回過頭諷刺青蛙。
「出去？我當然出得去！只要你肯讓開……」
「好啊，你敢跳到我的面前我就放你出去！」
又過了一年。現在的它們已經不再像去年那樣不停地拌嘴了。它們都變得很沉默，甚至連嘆氣的聲音，都變得十分微弱。
青蛙突然深深地嘆了一口氣，原來，它頭上的苔蘚又開始飄下細如粉末的花粉，而它一向就不喜歡花粉的味道。
山椒魚聽到了。它搖了搖頭，望著青蛙輕輕地說：
「你……為什麼嘆氣？」
青蛙嚇了一跳，好一陣子不敢出聲。但沒多久它就定下神來，有點不服氣地回問山椒魚：
「那，那又怎麼樣？」
「別再用這種語氣跟我說話了，老朋友。你想不想出去？」
「出去？我餓得根本連動都不想動。」
「你真的走不動？」
「我真的走不動。」
山椒魚沉默了。許久，它問青蛙：
「你……現在在想什麼？」
「其實，其實我已經不恨你了，真的。」青蛙非常平靜地回答。
鯉魚
從十幾年前起，就有一條鯉魚弄得我不勝其煩。當時，我學生時代的好友青木南八（早年故去）抱著滿腔熱情把魚送給了我，還說，這魚可是從遙遠故鄉的池子裡捕撈上來的啊！
當初鯉魚就有一尺來長，全身雪白。
我正在房東家往窗臺前的欄干去晾曬手帕，青木南八把這條雪白的大鯉魚盛放在鋁鍋裡，上面覆蓋一層水草，作為見面禮給了我。我為了感謝他的深情厚意，當即發誓往後絕不傷害白色鯉魚。接著，我拿出了尺，一邊量魚的長度，一邊和他商量放養的地方。
房東家當中院子裡，倒是有個瓜瓢狀的水池。可上面浮滿了亂扔的樹枝和竹片，把魚放養在這裡，我不放心。尋思片刻之後，仍無他法，只好放了進去。鯉魚隨即鑽進池底，幾個星期不露面。
當年冬天，我換了一家不常收住外人的房東，當時很想把鯉魚一起帶走，可是沒有撈網，只好擱下。春分過後，到了可以釣魚的季節，於是，我來到以前房東家的瓜瓢池邊，想把鯉魚釣上來。第一天，釣上來兩條小鯽魚，我拿給房東看，他不感興趣似地說：
「沒想到那瓜瓢池裡居然會有鯽魚之類的東西。」可是從第二天起，他卻和我並肩垂釣起來。
第八天，我用春蠶蛹終於把鯉魚釣了上來。鯉魚依然是那麼雪白，一點也不見瘦，可是，在魚鰭尖上長滿了透明的寄生蟲。我小心翼翼的去除了蟲子，然後把魚放進了盛滿冷水的臉盆裡，上面用無花果葉子蓋好。
新住處房東家沒有瓜瓢狀的池子，因此，我也曾想過不如狠心把魚宰了罷。幾次掀開無花果葉子看了看，都見鯉魚的嘴一張一合，安靜祥和地在呼吸著。
我端著臉盆到青木那裡同他商量。
「你未婚妻家前院的水池像是蠻大的，能不能把鯉魚寄養一下呢？」
青木毫不遲疑地把我領到枇杷樹枝垂掛的池邊。在我把魚放入池子前，大聲提出：
「雖說這條鯉魚放養在屬於你未婚妻家的池子裡，但魚的所有權仍要歸我。」青木也許把我的話看作是向他討好吧，臉上顯露生氣的樣子。原因是我早就向他發過誓：一定要養好這條鯉魚的。
鯉魚順著臉盆裡的水，游進池子深處。
之後，第六年初夏，青木英年早逝了。
我經常去探望他，卻根本沒有想到他的病情如此嚴重。我只是考慮到他不能陪我散步而心中焦急，甚至還在他的枕邊抽煙。
我在博覽會的臺灣館裡，買了一盆開著大小二十七朵花的仙人掌，決定拿它慰問青木。可是，我把花送到他家的那天，他卻已經病逝了。我站在門廳前按了幾次鈴，他母親才出來，一見是我，眼淚止不住簌簌地往下流淌，沒有說出半句話來；再一看，堂屋裡脫著幾雙鞋，還有青木未婚妻常穿的一雙她心愛的女鞋也在那裡，像是匆忙趕來似的。看到這情景，我只好把仙人掌放在窄廊上，轉身回家。
兩三天後，舉行青木的告別式。那天，在他的靈柩上，並排擺著他常戴的那頂棕色菱角形帽，和我送的仙人掌花盆。我想儘早從他未婚妻家的池子裡把鯉魚弄回來，因為在放養鯉魚的事上，青木曾經對我生過那麼一回氣。
我決心給青木的未婚妻寫了封信（為了使青木的靈魂不致誤解我，特將信的全文抄錄出來）。
敬啟者，對青木南八君的逝世，謹致悼念。六年前，經青木介紹，將小生所有鯉魚一尾（魚為白色，當時長一尺有餘）寄養在貴府的水池裡，特此懇求將魚奉還。順告，本星期天，不論晴雨，我將於午前來貴府池畔垂釣，請予寬許。為此，請從是日早晨起，為我稍開後門。頓首。
對方來了回信（為了使青木的靈魂不致誤解他的未婚妻，特將信的全文抄錄出來）
來函敬悉，殯葬剛過，即聲稱前來釣魚，此舉似有些唐突。但念及此魚乃屬閣下珍品，故同意遵照來函所述之意從事。屆時可免入內相見，亦不出門相迎。唯垂釣一事，望勿多慮，任從方便就是。草復。
星期天一大早，我帶上飯盒和釣竿、魚食、臉盆等物，悄悄地到了已故青木未婚妻家的宅院裡。我心中有些惴惴不安，如果把回信帶來作為必要的憑證，那就要放心得多。
枇杷的果實已經熟黃，引起我想嘗嘗鮮果的食欲。而且池畔的各種草木全都長得很高深茂密，據我的判斷，不管是從樓上視窗，還是從陽臺上，都無法看到我的身影。因此，我倒握釣竿，把枇杷的果實敲打下來。由於直到黃昏時才將鯉魚釣上來，這期間我趁機偷吃了不少枇杷。
我把鯉魚放養在早稻田大學的游泳池裡。
夏天來了，學生們開始在池裡游泳。每天一到下午，我總要路過池邊去參觀一番。我把臉貼在池子周圍的鐵絲網上，望著他們靈巧的游姿，心裡不勝羡慕。這時，我正在失業中，這種參觀，對我來說是再合適不過的了。一日近黃昏時，學生們有時從水裡上來，光著身子躺在漆樹底下，或抽煙，或談笑。我望著他們健美的肢體和歡快的游泳情景，不時地流露出深有感觸。
等學生們不再亂往水裡跳了，水面平靜下來。接著，幾隻燕子隨即向水面飛來，它們時而翻身翱翔，時而肚皮擦掠水面而去。唯獨我那條白色的鯉魚鑽得很深，從不露面；說不定它已經葬身池底了。
一天夜晚，實在悶熱不過，我一夜未眠直到天明。為此，渴望呼吸早晨的新鮮空氣，便繞著池子周圍轉。每當這種時候，人們往往不是哀歎自身形單影隻，就是考慮應該奮發圖強，再不然就是把手插在懷裡，長時間地茫然木立。
「鯉魚！」
就在此刻，我發現白色的鯉魚十分醒目地在池中貼近水面環遊。我躡著腳走進了鐵絲網內，為了仔細的觀察，又爬到了跳水臺上。
我的鯉魚十分靈巧，它盡可能舒展地利用了水池所賦予的空間，像這裡的霸王似的，任其橫衝直撞，來回遨遊。不僅如此，在鯉魚的身後還緊緊地尾隨著幾條鯽魚，幾十條鱲魚和鱂魚，足見屬於我所有的鯉魚該是多麼威風啊！
面對如此壯觀的情景，不禁流下熱淚。同時，我特別小心不發出聲響，悄悄從跳臺上走了下來。
寒冷的季節到了。池子的水面上散落樹葉，不久就結了冰。這一來，我只好死心不去尋找鯉魚的行蹤了，可每天早晨仍然堅持到池邊來看看，把幾顆小石子向平坦的冰面投去，發出冷清的聲音；如果用力正面投擲，石子就會扎進冰層裡去。
一天早晨，冰上降了一層薄雪。我拾來一根竹竿，在冰面上畫起圖來。畫的是一條長約兩丈的魚，在心裡，這就是我那白色的鯉魚。
畫好以後，在鯉魚的鼻子前方加上「……」，本想寫點什麼，但沒寫成，反過來在鯉魚的尾巴添了許多緊隨不放的鯽魚和鱂魚。可看上去，那些鯽魚和鱂魚顯得多麼愚蠢而悽慘！這些魚有的沒有鰭，有的甚至連嘴巴和眼睛都沒有畫全。我卻完全心滿意足了。
井伏鱒二(1898～1993 )，日本小說家。本名滿壽二，廣島縣人。一九二○年進入早稻田大學法文專業，因同窗好友青木南八早逝，深受刺激而輟學。為紀念這位摯友，寫了小說《鯉魚》，繼而創作《山椒魚》等作品。
早年受西方現代主義文學影響，作品採用象徵手法，充滿遐想。後來的創作，則多為描寫下層人民生活的作品，顯示現實主義傾向。代表作《今日停診》，說老醫生給患者治病的故事，描寫市井小民的喜怒哀樂，反映二戰後社會混亂，底層民眾生活艱辛和他們之間的真摯情誼。長篇小說《黑雨》，描繪了原子彈爆炸後廣島人民悲慘的情景。
井伏的作品多取材於日常生活，人物大抵是些善良的勞苦群眾，寫他們的不幸和悲哀，並寄予深切同情。作品富有鄉土氣息，在幽默風趣中，透露著深沉的感傷，具有獨特的藝術風格。一九六六年獲日本政府頒授文化勳章。
〈山椒魚〉導讀／張蓉蓓
〈山椒魚〉於一九二二年七月 發表在《世紀》雜誌上，是井伏鱒二的處女作。原本他命名為〈幽閉〉，發表之初並未受到好評，評論家謂之「略嫌陳腐」，倒是後來在文壇上舉足輕重的太宰治挺身而出仗義執言：「讀〈幽閉〉（山椒魚）時，真令我興奮莫名，我直覺認為他是一個遭埋沒的懷才不遇型天才。」──摘自河盛好藏的《人與文學》。由此，對井伏鱒二的正面評價才陸續出籠。最具代表性的評語為昭和二月號《改造》雜誌上，小林秀雄的一段文字：「他（井伏鱒二）的文章絕僅非平板、樸實而已。是非常精密且複雜的結構。在年輕作家當中，他對文字的舖陳可說是最費心的一位──利用瑣碎的文字予人強烈的印象。」
〈山椒魚〉被選為日本中學國語課本的教材，藉同困於溪底黑洞的山椒魚和青蛙間的互動，勾勒出人性孤獨、傲慢、卑袪的一面，只是井伏鱒二以輕快的筆調處理這本來被定位於嚴肅深刻的話題，這也是井伏鱒二的文風特色之一。
張蓉蓓，任教於輔仁大學日語文學系，並翻譯日本文學作品，著有詩集《踩花箋》、《雲山錯遇》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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