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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月總要回老家一趟,給母親作忌。窄窄的摺疊桌上,供滿了菜餸,都是從外面買回來的,一早擺在祖先牌位前,都已經涼了。日光裡飄散著香燭味,一截香灰顫顫落下來,掉在飯粒上頭。母親生前一手廚藝,過世之後卻只能吃外賣的食物了。

供桌的碗筷整齊,好像一口未嘗那樣。一片日光什麼時候慢慢從桌上移走了。擲過筊杯,我和我弟一起燒完了金銀紙,把一桌供品捧回廚房,還要一道一道再重新熱過。

廚房已許久未開伙,煤氣爐得得響了一陣才點著,絲絲氣聲,竄出藍紫色的火苗。我一個人站在那裡等待水滾。都已是中午時分,隱約聽見後巷鄰居做飯,鑊鏟錯落響亮,油水譁然。廚房的窗正對一戶印度人家,小孩子喧嚷的聲音,伴隨著一陣一陣濃郁咖哩香,又覺得自家廚房顯得寂寥。家裡無人繼承母親做菜的手藝,偶爾開爐,都是煮快熟麵。

火爐邊上擺著幾個玻璃罐子,搖一搖,裡頭鹽巴和糖都結成硬塊。一個黑鑊高高掛了起來,鑊底不知什麼時候竟然生了一圈紅鏽。

碗櫃裡的鍋碗瓢盆,沉寂如失去指揮的部隊,沒了光澤。彷彿它們都是因應母親而存在。記憶中那些氣味,油煙氤氳的柔光薄霧,終究也只能夢裡尋味。在異鄉生活的這些年,有時嘴饞,仍然掛念著母親煮的咖哩。那是我所惦記的,母親生前下廚的最後一道菜,可惜後來竟然焦了鍋,煮焦了。

咖哩是屬於家常的,煮一大鍋,一家人可以吃一整天。濃稠的咖哩汁,辛辣開胃,最適合撈飯。紅橘色咖哩粉像是來自炎夏的濃妝,裡頭混雜著辣椒、薑黃、小茴香、肉桂、丁香那些研磨成粉末的香料,濃烈而且嗆鼻,給餐桌憑添一抹屬於赤道熱帶的胭脂。

老家的廚房是母親孤獨又熱鬧的舞臺。油煙之中,母親高舉著鍋鏟,翻炒著醃過咖哩粉的雞肉,髮絲逆光而晃動。記得小時候,我和我弟總會守在牆角,趁母親不注意,偷偷拈走兩塊剛剛油浸過的馬鈴薯,邊跑邊呼:「好燒,好燒。」燜煮咖哩的時光,一屋子都是滿滿辛香。噗噗燒滾的咖哩,待會要再加上濃稠椰漿,還沒上桌,冒出的辣味就吊得人饑腸轆轆。那餓確然是有聲的,「轆轆」原是傳神的象聲詞。

每次煮咖哩,母親總差我去摘幾支咖哩葉回來。

一小段的咖哩葉,兩排葉子整齊排列,像是羽毛的圖騰。許多年後,我才知道咖哩葉也有個名堂,正式的名字叫做可因氏月橘,和七里香算是近親,而且也會開出像海星那樣的小白花。咖哩樹原產於印度,後來就生長在我家隔鄰的籬笆旁邊。隔壁家住著一位孤僻的馬來老嬤嬤,經常向母親埋怨我們家的小狗在她門口尿尿。我去偷摘她種的咖哩葉,總是心虛怕被她看見。如今老嬤嬤的咖哩樹,長得幾乎和我一樣高了,而那時候鐵絲圍籬的小洞還可以容我穿過整支手臂,伸手摸到那些茶綠色的葉片,有一種粗粗礪礪的觸感,左右顧盼,急忙拈下一小段,整棵樹都震顫了一下。匆匆逃進家裡才發現,手指頭全是一種苦中帶香的氣味,久久都洗不去。

香料自古有誘惑的魔力。十五世紀開始的大航海時代,那些前仆後繼的歐洲冒險家,冒著風浪、熱病和無知的風險,尋找地球彼端的香料群島。丁香、肉桂、豆蔻和胡椒,在那時的歐洲市場堪比黃金,且被渲染成有壯陽和醫療的功效。東印度公司開啟了掠奪的航道,神秘東方的國度變成競爭割據的殖民地。他們指向世界,擅自為世界命名,然後把印度人那些原本細密分類、香料繁簇的料理,都粗魯籠統地一併叫做「咖哩」。

或許很難想像,當初統治殖民地的英國人回到了自己的國度,竟然會對咖哩魂縈夢繫。而那些來自印度的廚傭,離鄉背井的異鄉人,後來為英國人創造出一種叫做「馬德拉斯咖哩」的料理,聊以慰藉白人舌尖上的牽掛。「咖哩」這個詞彙,原本就是「把所有東西和香料混在一起煮」的意思。日不落帝國終究也有衰弱的一天,最後真正隨著英國人遍佈世界、落地生根的,卻是如枝椏衍長,各式各樣香料混搭出來的咖哩。

異鄉人傳遞咖哩的秘方一如傳遞自己的鄉愁。

那樣的鄉愁也只有熱氣騰騰的炊食可以療癒。咖哩的遷徙史,儼然就是一部東亞移民史。馬來西亞的咖哩大概是英殖民時代從印度人那裡傳來的。但我從來沒有深究過母親從哪裡學會了煮咖哩的方法。母親也一直覺得,那麼一道理所當然,不講究火候工法的家常菜,其實也沒什麼好說嘴的。然而一直到我離開老家以後,才發現在這座咖哩星球上,卻始終遍尋不獲母親煮出來的味道。

少年之時,不曾想過自己終究也會變成一個異鄉之人。中學畢業之後,就揮別小鎮,獨自北上吉隆坡念書。那時候自己在外租賃房間,學著一個人生活。

每天下課之後,就到學院附近的雜飯檔打包晚餐。那個賣雜飯的小檔口依在樹下,總是一地細碎葉影搖曳。傍晚時候,我經常擠身在那些下班後來打包飯菜的上班男女之中。他們一手捧著盛了白飯的保麗龍餐盒,一手夾菜,付過錢,拎著粉紅色的塑膠袋就走了。那種挨擠著陌生人,各種飯菜熱氣,繞成一股難以分辨的氣味,其實是我那時置身於城市光景之中,最初也最貼近的印象。

雜飯檔的菜色每天來來去去就那幾樣,如我那時乏善可陳的生活。每天唯一不變的,就是總會有一道湯汁滿滿、油光閃閃的咖哩。和母親的咖哩比起來,其實這樣的咖哩一點都稱不上好吃。咖哩汁很稀、很鹹,裡頭都是過柴的肉和細碎的帶皮雞頸,看似那麼不起眼,然而來往的每個人卻都舀好多醬汁淋飯,把白飯染成紅褐的顏色,彷彿只要這樣,原本那麼艱難乏味的日子也就比較容易咽下了。

其實異鄉生活之初,毫不戀家,貪看市街風景,十九歲的我,什麼都覺得新鮮。開始想家的時候,想的竟是老家廚房的那鍋咖哩。來到城市,街上轉角有馬來人和印度人開的餐廳,香醇誘人的咖哩,擺成一格一格的,顏色鮮明,任君選擇。那時候才見識了咖哩繁多的種類,乾濕不同,有的奶香濃郁、有的火紅辛辣,都是混血雜交的氣味。

後來離開吉隆坡,來到臺北,離家是越來越遠了。學校附近是夜市,從宿舍走下來,俯拾皆是道地臺灣小食。擾嚷的街巷總要到午夜才漸漸沉靜下來,倒是夜讀桌燈下多伴了一包鹹酥雞、炸臭豆腐,紙袋唏嗦作響,從街口帶回來的油炸味,總惹來同寢室友喊餓。

一個人在異鄉生活,大抵也不能天天逛夜市。日常仍是學校餐廳的飯食便當,也才過了幾個月,就覺口舌清淡。漸漸不耐那溫溫吞吞的蒸煮燜燉,就是少了那種赤道國家大鳴大放的辛辣。

那些江魚仔參巴、指天椒,還有紅油咖哩,嘖嘖。然而心底掛念的辣,在這裡遍尋不獲。

臺北的辣醬一點不辣、偏鹹,好好的蚵仔煎竟敷上粉紅色甜醬。後來才發現,這座城市其實也有咖哩,都是日式的。學校附近有間連鎖日本餐廳,主打咖哩蛋包飯,有一次和室友溜了進去,興致勃勃點了標注「辛口」的咖哩,才吃一口,卻見他皺起眉頭,說:「好甜。」

「和風」咖哩吃了幾次,那種咖哩香料和蔬果泥煮成的甜香味,後來也覺得好吃了。據說明治維新時期,日本人從歐洲帶回了洋派革新,也帶回了咖哩的食譜。我有時會想像那些遙遠時光的旅人,從什麼時候開始學會用熱帶的辛香料入菜,然後愛上咖哩。彷彿在味覺被灼燙的一刻,今生就緊緊實實地烙在舌頭上了。

就像我們也開始掀翻著那些辣乎乎的記憶。後來有人出了主意:不如自己煮一鍋咖哩。月底從臺北打電話回家,順道問了母親咖哩的煮法。那時母親剛剛動過手術,割去了一邊的腎,原本電話那頭孱弱的語氣,像是突然有了精神,嘮嘮叨叨要我把咖哩的材料和步驟都用筆記下來。我在電話那頭說是啦是啦,電話費很貴啊。如今回想,那是母親唯一一次把她點滴累積的技藝傳授給我,那麼囉嗦而瑣碎,只是我當時年少,恍恍未能珍惜。

後來和同寢幾個大男生一起到附近的超市買菜,依著羅列的材料一一尋覓,找到了咖哩粉,卻怎樣都找不到新鮮的咖哩葉和辣椒泥,又多買了幾截香茅梗和小酸柑湊數。我記得那時的光景,我們圍坐在燈光昏沉的房間裡,把棄置許久的電鍋從床底抽出來,再把那些剁塊的食材胡亂丟進鍋子裡。我們動用了各自的想像、記憶和鄉愁,胡亂拼湊成一鍋湯水,竟然煮成白糊糊的顏色。鍋蓋噗噗燒開,掩蓋不住的香料味隨著蒸氣冒竄了出來,彷彿把整個窄仄、髒亂的房間都釉上了一層暖色。

那鍋全無章法的咖哩,竟然也被一掃而光,鍋底朝天。想起那些流傳到世界各處的咖哩,大概也是因為形影單薄的異鄉人離開了原鄉,缺這缺那、添多添少,漸漸就折衷出了自己想像出來的遠方。

隔年寒假回老家過年,母親竟還記得我在宿舍裡用電鍋煮咖哩的事。母親是這樣說的:「你們都長這麼大了,還像小孩子玩媽刹。」那年的農曆新年,喜慶年菜裡,一桌豐盛佳餚之中,不知為什麼多了一道咖哩雞。我走進廚房看母親做菜,母親嫌我礙手礙腳,阻著她,要我出去啦。回過頭,母親弓著腰切菜的身影,看起來好像更瘦小了,母親卻硬說,是我長高了。

幾年之後,母親終究還是開始洗腎了,小腿終年水腫,腳趾頭都擠在一塊兒。然而晚年的母親,只要走得動,仍一心要堅持下廚。我那時在吉隆坡工作,一兩個月才回家一趟。像往常一樣,每次回家都有熟悉的住家菜。母親煮咖哩的時候,仍叫我去摘一串咖哩葉。我這時才發覺,伸長手臂已然穿不過籬笆的網眼。想起小時候的情景,都已是十多年前的事。鄉音無改,老家卻顯得有些破落了。走到隔壁家,想要請老嬤嬤開門,卻聽到我弟奔出來喊我:「快來!」母親在廚房裡昏倒了,碗碟翻滾零落,剛剛切好的蔥段蒜瓣,都撒了一地。一陣慌忙的時候,沒有人注意到那鍋咖哩兀自在慢火中漸漸燒開,任由時間恍恍流失,最終鍋底都焦了。那鍋焦掉的咖哩,許久許久都沒有人把它倒掉。

那是母親未完成的最後一道菜。

母親總覺得咖哩最容易煮,只要步驟和材料都對,也沒有什麼火候的講究。「每個人都會的啦。」她說。但廚房的爐火還是熄滅了。母親的忌日就這樣一年一年過去,我依然是往返老家的過客。掀開鍋蓋,剛才祭拜的菜肉不耐蒸,泛著蒼白的色澤,都綿了。我和我弟在飯桌上吃飯,說起以前的事,又不知要怎麼接下話來。我總是在異鄉遙望當年炊煙繚繞的時光。雖然至今還留著母親叨叨絮絮的咖哩秘方,就寫在一張薄薄的單線紙上,卻始終沒辦法再煮出記憶中相同的滋味。碗筷交錯的叮叮聲中,彷彿什麼最重要的東西已經遺失了。一種香料、一滴汗水,或者一個舉鏟、撒鹽的手勢。一定有一種味道,在這座孤獨又喧嚷的星球上,是再也再也找不回來了。

(下圖引自網路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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